下面我们一起来学习和欣赏古诗《十五从军征》。
中国古典诗歌有一个漫长的历史,这个漫长的历史丰富多彩。其中有一种人道主义精神的现象。这个人道主义精神它包括了很多内容,比如对弱者的同情,对暴政的抗议,对邪恶、黑暗势力的憎恶等等。在中国古典诗歌里有很多这样的作品,写法各别,即写法丰富多彩。
而我们今天要讲的就是其中的一种,这就是《十五从军征》。这首诗是一首五言诗,下面我们来看作品:“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这一上来的这两句不要轻易放过,它提供了两个年龄,一个是十五,一个是八十。十五岁在中国古代还没成年,按照老话说,这是刚成童,正是学习中等学问阶段,还没进入学习高等学问的阶段。至于八十岁,人活七十古来稀,那么八十岁就已经是个行将就木之人了。所以诗一上来就告诉了我们,这个人十五岁就走了,八十岁才回来。这两个数字的确是说这个人当兵兵龄长,但它不仅是在说兵龄长,这还是抗议,是控诉,它在控诉兵役太沉重。古代也好,现代也好,保卫国家人人有责,适龄的男人们都有“执干戈以卫社稷”的责任。古代有个年龄限制,尽管每个时代不一样、每个时代的不同阶段也不一样,但大体而言,从军一般都在二十岁左右,那么到了六十岁,有的长点,无论有的短点,有的多一点,有的少一点,都该退役了。也就是说六十岁左右的人,没有再服兵役的义务了。用老话说,这便是王道,有规矩。所以当他把两个年龄告诉我们以后,我们就看出来了这个时代的弊端,一辈子十五岁就去当兵,八十岁才回来,这个抗议之情上来便含在十五和八十这两个词中。我们说这可能有些夸张,但是它确是在突出这么一点,即漫长的兵役遥遥无期。
而且注意,说到这儿以后,我们可以看出诗篇非常擅于选择、或者说很讲究选择,它接着不表现他军中生活的艰难,不表现打仗的残酷,而是写他回家。所以这首诗上来先说了一个残酷的事实,接着就是“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半道上碰到了同乡,十五岁就走了,乡里人实际上认识的人也不多,但恰恰是碰上了,碰上了以后便问,自己家中还有谁,所以这两句告诉我们,他是在归途上。
另外,在学术界包括我们一般读者都有这样一个看法,认为乐府是属于民歌,其实,这种民歌与其理解为是发自民间的,不如理解为是一种风格,是一种风貌、一种调调。实际上这个诗上来以后,写回家这里它是有来历的。《诗经》里面写行役,有一首《豳风》里的《东山》诗,写周公东征三年,写将士就是从归途写起。唐诗中有所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实际上这里亦有这个意思。
汉朝幅员辽阔,那个时代的边疆时常有外族侵犯,而富饶的中原地带又是兵家必争之地。汉武帝时平南越、东越,征朝鲜,而东汉和帝开始的近百年时间里,鲜卑人、羌人、匈奴人却屡屡进攻汉朝边郡,烧杀抢夺,攻城掠地。纵观整个汉代历史,连年不断的战争给当时的中国社会和平民百姓带去了无数的灾难和痛苦,诗中所写的这位出征边疆、长期服役的职业兵的近况正是当时社会鲜活的写照。
故而他归途当然想问,急切地要问我家里还有谁,这个也是跟他在外面时间久有关的。他迫切地想知道家里还有谁。在此,注意乡里人的回答,他不直白地说你家人全死了,这是一枪扎死程咬金,诗没法这样写。它写的是“遥望是君家”,远处望那是你家,至于远处看到的样子,则是“松柏冢累累”,远看有松柏,松柏这个意象,一般我们所熟悉的松柏意象多是道德高尚的象征,自从孔子说了“岁寒,松柏之后凋也”这样的话以后,松柏一直到我们现代人写的松树的风格,包括古人写的“你有风霜剑,我有松柏心”等等都是一种人格道德的象征。但是在东汉,尤其东汉后期里面,松柏出现都代表死亡,松柏都跟坟墓相联。所以我们说这首诗它是东汉后期的,从这儿我们也能看出个眉目。回到诗歌,乡人说那是你家,这话颇是隐晦,这里面有人情,若直接说都死了,那实在让人丧气,故而只委婉地说你看吧,那是你家。征人定睛一看,有松柏,而有了松柏的坟墓说明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甚至都不是一辈人,六十多年了,在这么长的一个时间段落里,实际上家里面谁也不在了。有人可能觉得按说外出打仗,家里面总会有人,总能生生不已吧,中国人这种一个大家庭生儿育女的,总不会让这个家绝后了,但是这里却只剩下松柏。由此,到了这以后,就把这个时代交代出来了,你在外面打仗不容易,家里人也是同样艰难,不是闹饥荒就是闹瘟疫,最终死绝了,真实残酷啊。
再往前走,依然想到家里看看,因为那毕竟是家,《诗经》里也有这样的句子,就刚才说到的《东山篇》里面有写家里面的情形:蒌瓜爬上了房,满当院都是鹿踩的脚印子,晚上都是蜘蛛、萤火虫在这儿来回的飘,但诗里面有一句“不可为也,亦可怀也”,说这并不可怕,这是我的家。虽然这里没有明说,但是接着就是回家看,奔向了这个家,看到的近景则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这里出现了一个名词“窦”,所谓“窦”就是洞,它是给狗留的门,现代诗中也有,如“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这就是乡村。看家护院的狗给它留个洞子,因此不必不怕贼,因为有狗在。而今,给狗留的洞现在却是兔子在走,这个兔子绝对不是家兔而是野兔,它在这儿来回出入,大摇大摆,意味着这个家死绝了的惨状,绝得连狗都死了,或者是都跑掉了。接着是野鸡,雉是一种长翎野鸡,在这不取它长翎的意思,就只是指那些野鸟在梁上飞。像陶渊明的诗,“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是讲农村那种富于气息的生活,叽叽、嘎嘎、汪汪的这种叫唤构成了一种安祥的乡村生活,但是在这,狗没了、狗洞还在,没有鸡、只有野鸡——雉有时也指野鸡,只有这个野鸡在那飞来飞去。人的世界的模样还在,但是人的世界没有一点人的气息。
接着下面,“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中庭就是庭中,庭院之中长满了谷子,是野谷子,这也带有他生活的经验,因为农村生活里,有的过去打谷留下一些种子,散落的这些种子长出来以后,落了又长,长了又落,处在一种野生状态。所谓“旅谷”,就是野生的。当然“旅”还有一种罗列、陈列的意思,就是一行行、一趟趟的意思。“旅葵”也都是野生的,所以这个“旅”字在这作野生讲。所以整个描写的场景就把那种荒废了的家庭的光景写出来了,而且很有特点。但是我们说它有着过去诗歌的影响在里面。所以乐府诗它也有文化人在里面参与制作歌词,用民间那种风调来控诉当今现实。所以有模子但是又有出新,这就是历史发展,这就是传承,这就是更新。
所以这是写荒凉,我们应注意这种描写,一位老者,八十岁了,回家以后面对这样一种荒凉光景,这是他回家所看到的一切。在同一时代,说到回家,花木兰那是一种回家,有人在那儿为了她回来描眉画眼,有人在那磨刀霍霍杀猪宰羊,是一种大团圆的、喜庆的回家。像这个则是荒惨的、凄凉的。另在同时代东汉后期,我们知道有一位大才女,蔡邕的女儿蔡琰也写悲愤诗写到过回家,她写到的是另外一个光景——家里面净是白骨,那个好像比这首诗还要晚,经历了董卓这种军阀的肆虐,诗人对着白骨问你是谁,活着我们认识你是邻居张三、李四,而死了皆是白骨,你又是谁呢。这都是那个时代的写照,调调不同。但那是悲愤诗,我们说整个《十五从军征》这首诗,它要含蓄一点,它不那么露骨,这是它的一个基本的格调。
一位风尘仆仆的老人,站在曾经炊火融融、井井有条的家中,站在盼了六十余年,归来却无人迎接的家中,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他所看到的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温馨、热闹,而是一片荒芜和死寂。这位有些失落、有些哀伤、有些无奈的白发老人六十年的征战沙场,让他尽忠了国家却失去了小家,除了内疚、心酸、感慨,面对此情此景,他的心中又将掀起怎样的情感波澜呢?
所以接下来,这就顺势而来了,既然长满了杂粮,长满了野菜——葵是可以吃的,是一种有点像苋菜的植物,于是这个人,这个八十岁的老兵便“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无论家再荒凉,这位老先生依然颤颤巍巍地用那种锈迹斑斑的工具,慢慢准备把这个家开辟出来。这是他的希望,这是一个微末人物的、风烛残年人物的一种挣扎,所以诗的这儿,你仔细看,又让你无限的辛酸。有野菜做饭,可看出他虽然是十五岁走的,但是他并不缺少这种日常经验,回家以后得生活,由此你也可以想见他在外面打仗,作为一个单身的男人参与军队,也没少做这种杂务,所以这些事情表明他不是一个兵痞,而是一个善良的农民,他出去打仗,在军中规规矩矩做人,也学了不少的本事,直至回家以后,努力地在化废为宝,在开拓这个家。所以他最初选了这样一个动作:把谷子脱壳,用它来做饭;把野菜采回来,用它来做菜。“羹”的本义是汤、肉汤。但实际上这儿没有肉,就是做菜汤。所以他这也是一种无事忙,这就是诗人的想象。一个人老先生他回家做事,实际上是无事忙。然后,做完饭以后,“羹饭一时熟”,而随着羹饭熟了,麻烦来了——“不知贻阿谁”。这个不可能现实中出现,端着饭找人却找不到,这是诗人用一种形象化的语言在加深他的凄凉,自己回来了,家人却都死了。我想他当了六十年的兵,不会太在意生死,他可能就觉得即便没人了我也要生活,我是这个家里的苗,我还要把这个家撑下去,当然这里面也有家的爱。于是一到真吃饭的时候,他坐下来,把饭做好了,要吃饭的时候,却发现没有人了。这饭一上桌,他大概就想起来小时候爹妈都在,甚至兄弟姐妹都在的一种热闹场景,此时他潸然泪下,无限凄凉。所以诗人为了表现这种情景,就采取了一种策略,让他去端着饭找人。而这个时候,眼泪实际上已经下来了。
“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出门东向看”,为何时东向看,而不是南向看、西向看、北向看,当然不可能写,一是句式限制,再有,有一种中国人的习惯,我们中国人南面一般都是坐领导,所以有人说黄老是“君人南面之术”,孔子也说“仲宫可以南面”,这都是坐领导,甚至坐诸侯,坐北朝南,家里开门,以我这个乡村经验,除非万不得已,开西门、北门少,南门开的当然不少,开东门多,这当然是我们给它作一种解释。但的确在中国的观念当中,东方是好的方向,所以东上,西下,有这样的一些对空间的文化上的一种意识,一种习惯。所以我们说他遵从了一种习惯,说是向东看。你也可以理解成四下看,看着家里没人,再看看乡里,实际上乡里人也很少,眼泪潸然泪下。
打了六十年的仗,家里面却是如此样子,我们知道去打仗都是保家卫国,但结果家里人却死绝了,乡里人也很少。这就是诗篇在无言中给我们揭示了一个汉末社会生活的一个现象,一,赋役沉重,二,国民损伤严重。这个事情说到这儿,我们就想起来东汉的历史,的确东汉时期的豪强经济、庄园经济很发达,但是国家在籍的农民越来越少,不过这个作品不是要说这一点,它整个诗篇的主题是从一个应该说是非常少见的情况谈起,一个十五岁少年时期还没长成人就走了,然后六十年回来的这么一个独特的情形,写回到家后他的这种孤单感,虽然回家,却发现家不是家、乡不是乡,写出这么一种反差,或者说一种寥落。这作为乐府来反映现实生活,让有关人员、领导者、统治者引起注意。所以这诗它并没有很露骨地痛斥这个时代,它就是写一个人,不露声色地写,然后写他的一个小片断,回到家以后整理家庭,然后做饭却找不到人,来反衬、衬托他的凄凉、他的孤独。这首诗相对来说在风格上还是很含蓄的。
总之,从题材上讲是一个行役诗,它写的片断是回家。关于回家,中国文学有很多。《诗经》里面就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那诗只表达了一种伤感情绪,但是这首则是死亡、是绝望,是彻底的孤单、孤独、凄凉,所以这映现着一种时代,反映了时代生活的一个侧面,故而整个诗篇实际上是一种人道精神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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