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佳乐丨第十届“海伦·斯诺”翻译大赛奖学金获得者留学生活分享

    几天前，组委会老师邀请我与睿璇谈一谈我们的留学生活，我思索自己这样无关紧要的人物，有什么是值得分享给大家的呢。接着，我便开始回忆起自己与海伦·斯诺的缘分。无论是亲赴红区向世界报道真正的中国，还是为“工合”运动筹措，亦或者是在后半生撰写了三十余部仍未出版的手稿，海伦·斯诺的精神被总结为一种“架桥精神”，而我与睿璇正是通过这场竞赛的架桥才得以前往海伦的故乡，延续这种中美人民之间的珍贵友谊，我便想就我们的美国生活谈谈如何架桥。

人们总是习惯建构，让原本自然而然的知识与情感变得复杂。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对核心权力的守护和人的自负。无知者无畏，这又让无知者对有知者生畏。这些有知者只让少部分懂得者懂得，形成了自己的核心圈层；又让大部分不懂得者生畏，维系了不小的底层基础，在他人有知与无知的认可或者从众的倾向中阐明和彰显了自身的价值与高度。

架桥就是让事情变得简单。这一点与翻译有一些共通之处。今年年初，针对“中国龙”的译法激起了社会各界的讨论。有人认为应当选择Loong，有些人则主张沿用Dragon。在我看来，这便是让事情变得复杂，遵从自然发展即可，如是的纠结显得有一些无谓。真正关注中国龙以及热爱中国文化的人，自然会接触到其正译Loong。让西方读者突然接受一种非主流的译法让我们的文化信任度下降，似乎还有一些强制的意味。针对这一点，我也在与美国朋友们的闲聊中听到过一些观点。在他们看来，我们总是十分“激进”。他们谈到，在中国人出现的场合总是想让“我们”认可并承认“他们”是更好的。这是一种刻板印象，但其带来的感受却真实地发生了，我们更应该想想为什么会在国际传播中带给他人这样的感受。

很显然，架桥绝不是刻意为之。我与睿璇在经历了一周的“披萨生活”后，感慨美国食物的单调与无趣，并戏称其为“美国烂饭”。后面的日子里，我们被迫做起了中餐，并时常邀请我们的美国朋友们品尝。特别是我们的朋友雅各布，总是回应:“It’s good.”。我们终于让这些“美国哥”们体验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美食。直到感恩节假期间，我在厨房制作了一道风味茄子，受到了舍友迪亚戈的连连称赞。甚至在假期结束后，向德里克、扎克和根纳尔反复推荐，并询问我何时会再次制作。我才明白，之前对中餐的赞美原来仅仅是出于一种礼貌。谁知道，下次前往盐湖城购买中国长茄是什么时候呢。但好在，总算是有一道中国美食留在了这个巴西小哥的心中。我们戏称的美国烂饭是西方的饮食文化，其实并没有高下之分。

何佳乐、张睿璇与好友聚餐

架桥还需要架桥者的思索。西方世界的“中餐”其实是适应选择后的“Chinese Food”。有趣的是，这种脱离了本身的美式中餐（例如Panda Express）在中国开店后，又被大家打卡追捧。与此同时，我与睿璇在锡达城的KFC中就餐时就发现，这里并不售卖新奥尔良鸡翅。其原因我们不去深究，但在我们眼中认为应当受到认可并引以为傲的东西，其实并没有对应于外界的感受。这让我觉得，我以往的讲解活动作用实在是甚微。也许，只有那个继续提问的小男孩想要了解海伦·斯诺。

架桥是为了更好地沟通，为了结交更多的朋友，而不是去销售和炫耀一件华丽的商品。如果我们在讲述自己的时候，自负拥有从未断绝的五千年历史，标榜中华传统文化的广博与高深，便无法真正地让他人接受和认可我们。短短几个月的美国旅程，我在布莱斯大峡谷受到过歧视，我的美国好友科恩为我伸张正义。一个从未造访中国的巴西人向我表达着对中国的厌恶，通过与我们的接触与生活，他的观点得以改观，并约定与我共赴华山之巅。这里的人们几乎没人知道日本政府排放了核污水，通过我们才感叹“This is so BAD.”西方的新闻中存在着对中国的选择性描写，我们向他们展示了手机中的绿水青山以及便捷、干净的中国城市。节假日中，我的舍友们载着我穿梭和感悟美西的自然风光……

我想没有人天生就心存恶意，架桥才是彼此了解的良方。我来表达和介绍，如果你真的感兴趣，那便亲自去了解和感受一番。

何佳乐与好友科恩在布莱斯大峡谷

    如果说，这次美国之旅弥足珍贵的收获是什么，那一定是友谊。这里的清晨是西安的晚上，我会在这个间隙与父母和姐姐视频聊天。白天与傍晚，我的朋友们出现在我的生活当中，使我没有时间放空自己去体会孤独的滋味。我最应该感谢的人便是雅各布。我很惭愧，但拗不过我的本性，我对雅各布的情感是复杂的。接着，便是与我最亲近的四位舍友，他们是德里克、迪亚戈、根纳尔和扎克。他们四个的信仰不同、国籍不同、爱好迥异，却总是一起出现，赞美我、支持我。他们会在我每次返回公寓时，高喊“LEO!”；夜晚，我们在客厅听着德里克弹奏吉他，表情夸张；深夜他们载着我去公园运动，玩滑板。短短的四个月，我两次登台演唱，都源于他们的鼓励。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对生活的热情不断削减，但在这里我选修了油画课程、用镜头捕捉瞬间、又拾起了写作。他们的出现让我暂时忘记了佳乐，成为了利奥。我没有参透我的身上到底有什么魅力，收获了如此多的爱意。

在海伦·斯诺文化研究中心一周年庆典上

    然而，我们终究生长在不同的文化当中，或者说我的英语水平还无法自由地表达我的心中所想。我隐匿的情感都寄托给了我的中国朋友们。首先，当然是睿璇。这段日子里，我们几乎形影不离，我们谈论人性、聊及历史、探究思想的萌生。接着我们又结识了迅颖、新辉、浩华、子渊、凡哥与宇轩。作为男孩和女孩，我们有爱而不得的情感；作为孩子，我们各自的家庭皆有怀恋与伤疤；作为青年，我们有着对未来的期许与迷茫。我们在或戏谑或真挚的交谈中疏解自己的内心。对于我们来说，再次相见实非易事，但大洋彼岸的我们也就这样架起了桥。我想这是一种战友般的情谊，无需日常的维系，却共同期待着再见时的拥抱。

去年八月份，我与睿璇一同踏上了前往犹他的路。

这段日子里，我没有母亲，因为我无法向这里的任何人索要关怀与偏爱，没有人可以宽恕我，让我的怯懦得以栖身。但好在有雅各布的帮助。

经历了漫长的飞行后，我们抵达了拉斯维加斯。我与睿璇坐在摆渡车后排的窗边，车子启动的一瞬间，摆渡车上开始播放音乐，浓郁的R&B充斥了整个空间。仿佛我们是刚刚出生的新角色，游戏开局了。

深夜中，我们在圣乔治等待班车。除了依旧营业的接驳站，四面安静的可怕，一位男性流浪汉静静地躺在窗外的垃圾桶旁。除了我们，还有两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和她们的三个孩子在这长驻，接驳站中的人们三三两两的出现又离开，而我们这些异人与陌客才是这个夜晚的主人。

《圣乔治之夜》 何佳乐 摄

在这段孤寂中，我们醒醒睡睡，时间也跟着我们休眠，慢得有些无奈。

“你们是SUU的学生吗？”雅各布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就此与我们畅谈。我们的交谈话题很广，时间也不自觉地加快。乘坐上巴士后，我们才有空抬头看看山脉上的夜空。如此的清淡又明亮，轻轻地附身于我们的脸上。凌晨五点，我们到达了锡达城，在雅各布的帮助下，我们与在巴士中认识的日本女孩杰西米一同到达了住处。因为雅各布，我们终于与这个社会建立起了一些联系。往后的日子里，我们的许多初次体验都得益于雅各布。他带领我们参观校园与教堂，参加各类迎新活动，一同前往拉斯维加斯游玩……我们相互感叹，遇到了雅各布是多么幸运。

事情并没有如期许般发展，雅各布牵扯进一件骚扰女性的案件之中。这位受害者名叫艾莉西娅，据雅各布的描述，他给予了艾莉西娅很多帮助，就像对我们一样。有一天，这位受害者并没有按时出现在雅各布为其介绍的兼职店中，雅各布的频繁致电变成了一种骚扰，他被警察盘问，案件被法院受理，雅各布说，这是一种恩将仇报。

起初，他只是被禁止与其同时出现在同一密闭空间中。后来，雅各布又自述他不经意拨通了艾莉西娅的电话，这在案件审理期间是明令禁止的。于是，雅各布被取消了前往爱尔兰交换的奖学金，并禁止其进入校园。后来，雅各布又被驱逐出宿舍，只能住在远离校园的地方。锡达城与南犹他大学密不可分，这样的限制让雅各布无法正常生活，在我们即将返回国内时，雅各布也要转学去圣乔治了。

《陪雅各布长大的马》何佳乐 摄

在我们逐渐结识了更多朋友的同时，雅各布却与自己熟悉的世界背道而驰。事实上，我们也感受到了这种被侵犯的感觉。雅各布经常会给我们连续打上五六个电话，想要知道我们在哪、与谁在一起、在做些什么。除此之外，他常常会不请自来地出现在我的公寓当中，我清晰地感受到之前与舍友们轻松的氛围被打破，因为雅各布总是带着坏消息，并拉着人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清白。接着，这种侵犯从公寓蔓延到了我的房间。我的房间在公寓的三楼，除了客厅以外，客人通常不会出现在楼上。雅各布却经常在我未收到任何消息的前提下敲响我的房间门，让我倍感压力。这种情况多了之后，我有时也会假装不在。半小时后，我准备下楼去客厅。打开门后，雅各布就待在我的门前。我想，也许艾莉西娅也遇到了与我们相似的情景，或者一些更严重的细节是我们不清楚的，最终选择了报警。当然我们不想这样做，因为这将被雅各布视作为一种背叛。

《雅各布的家》 何佳乐摄

后来，我们在雅各布的家中见到了他的父亲。这是一个不寻常的美国家庭，母亲经常会在父亲不知情的情况下，为家庭领养一个残疾小孩，并赚得政府的资助。雅各布也是一个有着先天心脏病的小孩。有时他会拿着铁质物靠近起搏器，发出声响来娱乐自己并让我们感到害怕。就这样，除了两人的亲生女儿以外，他们的家中几乎都是有缺陷的孩子，几个小孩的生活甚至无法自理。

接着，母亲去世了。在人烟稀少的怀俄明州莱曼小镇，留下了父亲与他的孩子们。三匹马、七头猪和一栋房子栖身在雪山下的草甸。

在交谈中，我们询问雅各布的父亲沃克先生，这些孩子以后怎么办呢。

“他们嫁给了我，”

“那你去世之后呢？”

“我也不知道。”沃克先生说。

《雅各布的全家福》何佳乐摄

雅各布的兄弟姐妹们并不欢迎他，甚至是与他一同被领养回来的孪生姐妹也对他心存芥蒂。这是由于童年时期，雅各布犯过一个无法被宽恕的错误。于是，在艾莉西娅案件中，他的家庭几乎没有人站在雅各布的一方，这让雅各布十分愤懑。雅各布在与父亲的沟通中及其不礼貌，甚至没有称谓。他向我们描述他们的亲生女儿嫁人时有多么隆重，“他们为他们的女儿准备了一个南瓜嫁车！”。雅各布还历数了他父亲的“罪证”，然而在我们看来，他的这位父亲会在他生日时打电话为他唱生日歌。

雅各布的全称是“托马斯·雅各布·沃克”，按照惯例，英文的中间名会被隐去，人们应该称呼他为托马斯。雅各布却并没有这样介绍他自己，这其中的原因也只有雅各布最为清楚。

《为雅各布庆生》何佳乐 摄

雅各布生日时，我们为他准备了蛋糕，他非常高兴。雅各布离开锡达去堪萨斯州赚钱时与我通话，我让他照顾好自己，他表达了惊讶与感谢。我们邀请雅各布来公寓中品尝中餐，他总是报以热情与肯定。离开时，我送给了雅各布从中国带来的陶瓷摆件以作纪念，他很开心。但是，一旦雅各布知道我们在与我的舍友玩耍，或者与中国朋友们一起时，他会表达一种模棱两可的默许。然而，我们的生活中无法只有雅各布，他人的生活中也无法只有雅各布。

或许，他只是想有人能够给予他真正的偏爱。在追求爱的过程中，雅各布有些急功近利，做了许多不对的事情。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故事，也不否定他可能会拥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撑着腰的雅各布》何佳乐 摄

第一次来到洛杉矶是与雅各布和薇薇安同行，我们在西海岸游玩，旅途中交换着各自的人生与感悟，享受Fall break的假期。我为雅各布拍摄了这张照片，他身着蔚蓝的短袖，插着腰朝着太平洋望去。十二月末，我们再次前往洛杉矶，预备从这里返程，与我们的中国朋友们挥手告别。离开锡达的前一夜，我们与雅各布在公寓中再见。他说非常幸运遇到了我们，我们点亮了他的生活，我们也表达了自己的感谢与祝福。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深刻地体悟到了这句话。

除了北京和上海外，雅各布因为我们知道了中国的另一个城市——西安，他表示完成学业后会来到中国。我们期待有一天，能够与他重逢，让他体验我们眼中的东方世界。

在海水与阳光的滋养下，我很难产生负面的情绪，但是回看这张照片时，翻涌的海水却沉闷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