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中南大学—《英语世界》杯”翻译大赛的参赛人数再创新高,达到6512人,其中英译汉4523人,汉译英1989人。这个数字既说明了大赛的影响力与日俱增,更展现了翻译教育硕果累累。欣喜之余,却也有两点烦虑。其一是甜蜜的烦恼,即获奖人数总归有限,虽然评审程序严密、公正,也难免有遗珠之憾。其二是在初审过程中产生的忧虑,令人不吐不快。初审过程中,评委老师发现有部分译文与机器翻译译文雷同,或明显系进行轻度译后编辑后提交的译文,且为数不少,占总数的十之一二。无论是机器翻译还是“机译+译后编辑”模式,其翻译主体都是机器,即便是混合了翻译记忆的机译引擎,翻译主体也是复杂性主体,展示的是“算法”而非“译法”,不能体现参赛译者的创造性劳动,与大赛“独立完成”的要求不符。因此此类译文按规则一般不会进入终审名单。之所以将机器翻译问题放在开头,是因为除翻译伦理问题外,还涉及到翻译过程的问题。中外译论纷呈,但谈及翻译过程,常常聚焦于理解与表达。1894年,马建忠先生在《拟设翻译书院议》中提出“善译”之说,其中大半篇幅都集中在理解过程,所论“声音”“字句”“文体”“义理”,无不须反复研读原文才能“心悟神解”。乔治·史坦纳甚至认为理解已是翻译。不通读全文,形成全面的印象和深入的理解,就不可能领悟全文的文体、文风、文脉。如果通读了原文,就能感知到其用词简洁,句式并不繁复,是一篇较容易理解的文章,那么翻译过程中就可以“仿佛其语气”。本次有一些参赛选手使用文言文翻译,如“呜呼!岂有因一推特而失业者!”等,此类译文,难免令人“出戏”,很有时空错乱之感。我们不排斥采用文言文翻译,但关键是行文风格宜与原文保持一致。如本届英译汉原文是当代作品,表达方式平铺直叙,文中不乏新词、热词,采用文言文翻译显然有些不太适宜。此外,通读全文之前,对作者有个基本了解也是非常重要的。钱锺书先生曾戏言,“假如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不错,又何必要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此言对普通读者适用,但对于研究者和翻译实践人员而言,则很有必要了解一下“母鸡”。作者莉莉·西尔弗顿(Lily Silverton)有自己的主页,我们可以比较容易地找到相关信息。她是一位记者、演讲家、心理咨询师,文章专栏的主题和风格较为一致,主要关注心理健康、健康生活方式等。此外,读一下作者的其他文章,也有助于加深我们对本文的理解,如作者的其他文章中体现了其对媒体,尤其对社交媒体的看法;作者使用的高频词汇如toxic等。这样,正式下笔翻译的时候,我们就对作者及其作品风格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翻译起来才不会“任性”。我们在作者主页还可以发现,本次大赛所选原文选用时略有删节。删节的部分对于翻译本文也有非常积极的作用,如作者在原文开头提到了一些名人或品牌遭遇了 cancel,我们只需运用搜索技巧,查找相关时间段内相关名人或品牌的新闻资讯,对本文中 cancel culture 的内涵会更为清楚。cancel culture 也称 call-out culture,起源于2014年的推特标签,其内涵已扩展很多,研究社交媒体的论文认为这种文化“take the form of boycotting or shunning an individual (often a celebrity) who is deemed to have acted or spoken in an unacceptable manner”,结合文内阐述的其形式与后果,我们可以译为“抵制文化”。参赛译文有“撤回文化”“撤销文化”“拉黑文化”“淘汰文化”,甚至“罢黜文化”“腰斩文化”“黥刑文化”等。我们认为译名多样的主要原因有二,一是采用词对词、义项对义项的思路;二是未能真正把握原文的文体和风格。不能否认,参赛译文关于 cancel culture 的译法各有可取之处,但本雅明设想的“纯语言”并不存在,很难用一个词汇完整无缺地对应原文的内涵。考虑到读者的最大接受程度与文内语境内涵,我们偏向译为“抵制文化”。对词汇内涵把握不当的还有以下几个例子。原文第一段中提到 chartered psychologist,由于现有的英汉词典并未收录,译文五花八门,如“皇家心理学家”“特邀心理学家”“特级心理学家”“有执照的心理学家”等。如果我们搜索一下金伯利·威尔逊(Kimberley Wilson)的相关信息,就知道她是在伦敦一家诊所工作的“英国心理学会特许心理学家”。本文作者也是英国人,因此并未十分详尽地介绍金伯利·威尔逊。考虑到我们的目标读者,有必要增添其身份相关信息“英国心理学会”,以观照读者的期待。原文第二段中“(already taxed) mental health”,有些参赛者译成“已经纳税的”“税前的”“纳税人”“早已定型的”“已经被谴责了”等。其实我们只要查一下词典,就能发现“make heavy demands on (someone’s powers or resources)”的义项,再结合前面和后面的名词,可以得出此处的 taxed 指“不堪重负的”。第三段中的 democratised,相当一部分参赛者译为“将羞辱民主化了”,这也是望文生义,采用其常用的义项来对译,忽略了词源与语用。democratise 在这里指的是“make (something) accessible to everyone”,原文中也马上有相关解释 we can all shame anyone we like,即人人都可以肆意羞辱他人。原文最后一段中提到 good penal system,大部分参赛者都译成了“好的刑罚制度”,读起来也无可厚非,但如若深究,什么是“好的刑罚制度”?其实下文也有解释,即不以惩罚为唯一和最终目的,而是让人借此改过自新,因此我们译为“宽严相济”。当然,具体译文见仁见智,如杨必先生翻译《名利场》(Vanity Fair)中的“a good parent, a good child, a good wife or a good husband”,可以发挥译者主体性,但此处上下文限制更为严格。上述几个例子,如果方法上勤于查词典,善于搜索信息,微观操作上不以单词、短语为翻译单位,不以常见义项对应为手段,加强义素分析和语用搭配分析,宏观上时时想着全文,处处关注上下文,是可以避免误译的。原文的理解还体现在句子和篇章的分析方面。有些参赛者原文分析能力还有所欠缺。原文首句“Cancel culture—which sees individuals and brands spurned due to comments, actions or stances that some perceive to be wrong—is nothing new.”,有很多同学照搬了原文的结构,产生了以下译文:参赛译文1:取消文化——看到个人和品牌由于一些人认为是错误的评论、行动或立场而被唾弃——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参赛译文2:取消文化——指看到个人和品牌由于一些人认为是错误的评论、行动或立场而被抛弃,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参赛译文3:撤回文化,部分人唾弃自己认为与自己不同的是错误的评论,行为和观点,是没什么新奇的。参赛译文4:抵抗文化——即个人和品牌因错误的评论、行为、立场而遭到抵制——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上述译文都按照原文结构亦步亦趋,却忽略了汉语小句命题的特点,造成话题与评述相距过远,读起来显得晦涩。其中第一和第二种译文,没有理解 see 的真实用法,而是简单地用义项对译为“看到”;第三种译文中间变换主语,存在语病;第四种译文还忽略了原文中的 some 。我们可以发现,这几种误译的根源在于原文分析时少了一个重要步骤,即语法分析。从构句方式而言,作为屈折语言的英文可以说是二维的,其形态本身具有意义,句子深层结构与表层结构往往并不一致,因此在英译汉的过程中,分析层面要同时进行语法分析和语义分析,然后进行语用分析、修辞分析以及文化分析等。有些参赛选手往往忽视了这一点,直接将每个单词和常用义项在脑海中列出,然后排列成句,这样往往会造成语义的偏离、结构的欧化等现象。原文第一段“Shame emerges in response to the feeling that we have transgressed against some agreed social rule and lost status within the group.”一句,有参赛者译为“当人们违反了公认的社会规则并群体中失去地位时,就会被羞辱”。句子结构非常简单,确定句子主干后我们可以明白,原文中羞耻感的产生在 feeling 之后,那么再分析 that 从句即可明了羞耻感产生的条件是何种 feeling 。此外,本句中的 and 表示的是较为直接的因果关系,“违反公认的社会法则”是“在群体中失位”的直接原因,翻译时应予以体现。第三段第一句也是参赛者容易失误的地方。除上文所述的 democratised 之外,还有几处处理起来有一定困难。如 stripping away any mitigating or humanising context,不少参赛者不熟悉这种搭配,只好硬着头皮译成“抛开一整个缓和的或者人道主义的环境”“排斥一切平民或文明的语境”“剥离了任何和缓或人性化的来龙去脉”“缺乏人性”等。其实这里一是要回到 humanism 一词,了解其思想的根源,二是原文文脉贯通,上下文很多地方都在提醒我们,如 momentary indiscretion、part of what makes us human 以及“We’ve all made mistakes.”等。作者反对的是严苛而不宽容,一棍子打死的态度。本句中的 paper trail 也有不少误译,如“纸拷贝”“纸质档案”“审判记录”等。原文本是谈论社交媒体,又怎么会产生纸质的东西呢?如果译文读起来逻辑不通,那么十有八九是译错了。《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第9版)给出的英文解释为 a series of documents that provide evidence of what you have done or what has happened,作者使用此词,指的是“确凿的证据”,考虑到上下文,我们译成“无法消除的记录”。原文第四段提到的“#IsOverParty”标签无疑是本文的一个难点,评委老师也借此领略并学习了大量的网络热词,如“过气”“塌房”“糊咖”“社会性死亡”“滚出娱乐圈”“已脱粉”“粉转黑”等,当然也有“人走茶凉”“非我族类”“结束党派”“派对结束”等译文。篇幅有限,此处不再一一点评。“#IsOverParty”最早于2015年出现在社交媒体,后来成为一种文化模因,其涵盖内容较为广泛,上述译文的内涵都相对偏小,不能完全对应。我们曾考虑过用“某某完蛋了”对译,后来考虑到原文为网络热词,所以选用了“凉凉”一词,并以“彻底”限定,以期不熟悉网络用语的读者也能猜出其中含义。此处多说一句,网络语言虽然鲜活,但一来其使用人群有限,二来其内涵不断发生转移,也存在消亡的可能,因此翻译时要慎重使用。同理,有同学喜欢使用成语,而成语作为一种“死去的隐喻”,其内涵较为固定,过多使用也有损失原文信息的危险。原文第五段中的“And after all, mistakes, without sounding trite, are part of what makes us human.”,有部分参赛者译为“毕竟,错误,并不是陈词滥调”或“毕竟错误一词,虽然听起来是老一套的”。这句话误译的根源也在于缺乏语法分析,受到插入短语 without sounding trite 的误导,对原文结构产生了误判。略举以上几例,我们可以发现,扎实的语言基本功、敏锐的英汉语比较意识和科学有效的操作程序是做好英译汉的基础性保障。译文表达方面,则更考察译者的母语功底。如原文第五段中 a culture that encourages people to be quick to cancel and reluctant to forgive is dangerous,该句句式整齐,翻译时要考虑到其节奏,彰显其对比。有同学译成“但鼓励人们快速取消和不愿原谅的文化是危险的”“鼓励人们草率地抵制以及拒绝原谅仍是非常危险的”,读起来节奏感不强,也体现不出原文的鲜明对比,因此参考译文使用“急于抵制、吝于原谅”来体现原文的特点。原文第六段中“A quick apology is viewed as insincere, a slow one as being issued under duress...”,不少参赛选手按照原文结构译成“迅速的道歉被视作是不真诚的,缓慢的道歉被批驳是在胁迫下做出的”,甚至还有人把不定冠词也译出来“一个迅速的道歉……”。汉语是动词驱动性语言,喜欢使用主谓结构和动宾结构,而较少使用定中结构,因此我们译为“道歉快了会被认为缺乏诚意,道歉慢了则被视作屈于胁迫”。原文最后一段第一句“Good mental health depends on flexibility, on compassion, and on understanding.”,参赛者较多译成“良好的心理健康取决于灵活性、同情和理解”,句式不够齐整,也过于宽泛。我们可以根据全文的限定对 flexibility、compassion、understanding 的语义范围加以缩小,使其更加具体,因此选用了“灵活变通、共情同理、相互理解”来对译。上述译例无不体现了深刻了解两种语言和文化的重要性,以及超出文本之外广阔视野的重要性。而本文开头所述的机器翻译引擎,在理性思维、形象思维、创造性思维方面是难以取代人类的,但这也不代表排斥技术。相反,我们希望有志于翻译的青年学子学会利用技术,如提高“搜商”,快速了解作者与原文背景,快速查找信息;分析原文词汇密度、平均句长等语言特征,从而确定原文风格;利用语料库和统计手段,确定文本的高频词或某些词汇的语义韵,以了解作者的态度和情感倾向等,但最终运用技术的还是有创造性的译者。从具体操作层面上,我们建议译者首先检查译文中“的”“了”“着”“过”等虚词,尽量少用虚词,杜绝“的的不休”“当当不绝”,以免产生“啰嗦无力”之感;其次,英译汉要警惕“一见钟情”,即使用某单词最常用的词典义项对译往往是不合适的;再次,应检查译文中过长的句子是否有拆分的余地;最后,可考虑采用大声朗读译文的方法,以寻找节奏。正如本雅明所指出的,一切译文都是暂时性的,不存在完美的标准译文,语言的鲜活性也决定了翻译文本的开放性和不断复译的可能。但我们可以借助翻译不断促进语言的塑造,实现文化交流和文明互鉴,这也是当代译者的任务。本次参赛选手的译文有很多地方让我们眼前一亮,限于篇幅,不再一一列出。也有个别译文,虽然文采斐然,却与原文风格相距甚远,看着出彩,却非善译。最后,让我们回到马建忠先生100多年前的经典论述:“经营反复,确知其意旨之所在,而又摹写其神情,仿佛其语气,然后心悟神解,振笔而书,译成之文,适如其所译而止,而曾无毫发出入于其间,夫而后能使阅者所得之益,与观原文无异,是则为善译也已。”